冯骥才短篇小说新作《木佛》-下
木 佛(下)
文 / 冯骥才
三
一天深夜,我突然发现有两个人影在店铺门口晃动,我刚才看见小来子下班离开店铺时锁了门,不知为什么这两个黑影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一拧门把就推开进来。总不会是小来子给这两人留的门吧?
虽然店内关灯,但我是佛,目光如炬,一眼就看清楚走进店内的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一个竟然是个光头。两人进来直朝我这玻璃柜走来,拉开玻璃柜,双手伸上来把我端出柜子。他们的目标就是我,动作又快又利索,决不顺手牵羊拿点别的,只用块黑布把我一包就走。我给这块黑布一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听到这两个人跑步的声音。
从他们的跑步声判断,他们似乎上上下下穿越过一些不同空间,有一阵还在一条有回声的通道里奔跑,后来奔跑声就加入他们急促的喘气声。他们跑到一条街上。街上有汽车声。突然,在后边不远的地方有人喊叫:“抓住他俩,小偷!抓住他们!”这两人就跑得更快。就在脚步声变得极其紧急与慌张时,忽地发出一声巨响,同时我好像被扔了出去——我确实被扔了出去——可能是抱着我的那人被什么绊倒了,我就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在我飞行在半空时,包着我的那块黑布脱落了。我看到了自己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然后掉落在地上那非常惊险的一幕!当我撞在地面时,感到眼冒金星,头部和肩部像挨到重锤一样剧疼,不知自己是否被摔坏。
直到完全静下来之后,我发现刚才偷盗我的那两个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两个小偷逃命要紧,顾不上我,追小偷的人也没有发现我,我被遗弃在一条深更半夜空荡荡的大街上。偶尔有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开始害怕起来,街上一片漆黑,这些夜行车不会看见我,如果它们从我身上一轧而过,我会立即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我不能动,只有乖乖地等待死神降临。可是我想,我不是佛吗?佛总不会和人一样的命运吧!
忽然,一道强烈的光直照我的双眼。我横躺在街上,看着它直朝我飞驰而来,而且强光愈来愈亮,一辆车!我想我完蛋了,只等着它从身上碾过,突然它竟“吱呀”一声,来个猛煞车。跟着我看见车门开了,一个人从驾驶车位下来,手里拿个电筒朝我走来。走到我跟前用电筒一照,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一只死猫死狗呢,原来一截破木头!”他抬起脚刚要把我踢到道边,忽然说,“噢?还不是破木头,一个木头人?木佛吧?老东西吧?大半夜谁扔在这儿呢?”他想了想说,“我得把它抱回去,说不定是件古董。”
只他一个人,他自言自语,然后猫下腰把我抱起来,回到车里去。一进车门,一股很浓重很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一个人坐在车子后排座椅上发出声来:“什么东西?”声音咬字不清,像是醉了。
这人把我递给他,说:“您看吧,老板。兴许是个宝贝!”
原来车里的醉汉是个老板,抱我进车的是老板的司机。
跟着,我感觉自己躺在一个软软的热热的晃晃悠悠的怀抱里,倒是很舒服。我开始庆幸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只听这醉醺醺的老板对着我胡说:“你真是个宝贝,我的好宝贝吗。不、不、不,我的那些大奶子的宝贝儿们全在‘夜上浓妆'呢!我怎么看不清你呢,你睁开眼叫我好好看看……”
我可真受不了他嘴里喷出的酒气。
前边开车的司机笑呵呵地说:“老板,它的眼一直睁着。您自己得睁开眼,才能把它看清楚。”
老板说:“去你妈的,多什么嘴,开你的车,天天闻你的屁味儿谁受得了?杨科长说爱放屁的司机根本不能用……”
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老板就打起很响的酣声睡着了。只听司机自言自语的说:“我忍了半天没放,这就叫你闻个够。”
我还是没弄清楚司机这话什么意思,只听一连串吱扭吱扭关门似的声音,一会儿就闻到一种很臭的气味从车子前边飘到后边,渐渐与酒味混在一起。这种混合的气味叫我无法忍受。我感觉我身体里边又有点发痒,是不是残存我体内的原先那些小虫子也受不了这气味扭动起来了?
题图为上海博物馆藏宋代菩萨漆金彩绘木雕像
转天,我被放在一间气派又豪华的客厅里,老板坐在这里喝茶。此时的老板和昨夜在车里完全两样了。昨天衣衫不整,红着眼珠,口角流涎,满嘴胡言,横在车里像只睡熊。今天穿戴格格正正,挺着肚子,不苟言笑,脸上还有点霸气。我有点不明白,凭老板这种实力,为什么非用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昨天那屁味现在都不能琢磨一下,太叫人受不了了。
将近中午时候,老板家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像曾经到华萃楼大来子店里去过的高先生,有点身份,只是头发梳得很高,抹许多油。另一个文绉绉,肉少骨多,衣着古板,人还文气。听他们一说话,那个像高先生、头上抹油的人,老板称他华先生。文绉绉这位是在博物馆工作的文物鉴定员,老板称他曲老师。客人进来没有落坐,就叫老板引到我身前,一起把我好好端详,然后才落坐,饮茶,开始对我品头论足。
两位客人先说我“这件东西”不错,是“山西货”,曾经施彩,甚至沥粉和饰金。虽然年深日久,但还留有痕迹。看来这二位说话比较公道,因为不是买卖关系的,没有故意褒贬。由他们嘴里我还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我听后不仅吃惊,还大喜过望。他们说出我正式的名称,叫做“菩萨坐像”。他们还有根有据说出了我的年代,属于宋元物件。华先生说是元初,因为我身上已经有一点辽金以来的“野气”。曲老师却一口咬定我是宋佛。曲老师说,宋代的菩萨还没有完全“女性化”,故看上去身躯有点伟岸,唇上有髭。元代就完全没有了。曲老师还说,这皮壳下边肯定有一层彩。欧洲人修这种老木器很有办法,而且是一厘米一厘米地修,能叫皮壳下边的彩绘充分显露出来,咱们的技术还不行。如果真能露出彩绘,肯定大放异彩。那就得送到欧洲去修。
二位客人中,曲老师是货真价实的专家,还常在电视台“鉴宝”节目里露面。经曲老师这么一说,那位华先生便不敢再多嘴。
老板欣喜异常,他对露不露彩绘的颜色没兴趣,只想知道值多少银子。他笑嘻嘻地用“鉴宝”节目的口气说:“您给个价吧。”
曲老师说:“在咱们国内真不好说,咱国内藏家的收藏不是出于爱好,大半为了升值;文化不行,审美也差,根本看不出好来。这件东西要拿到香港拍卖得大几十万。在咱国内最多十个八个吧。”
这句话把老板说得脑袋像一朵盛开的大牡丹。
经曲老师金口玉言地一说,我确而无疑地身价百倍了。你是否认为我心里也开花了呢?别忘了——我是佛,心无俗念,只望有个清幽静谧的地方,空气纯净,安全牢靠,不像现在活得这么揪心。想想吧,既然我这么值钱,下一步这大老板会拿我去做什么?这些有钱的人没好处的事决不会干。
浙江博物馆藏五代北宋金漆木雕弥勒佛像
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这老板家有个佛堂。
老板娘信佛。可是他家有钱,去庙里烧香怕招事,就把“庙”请进家里,在家里建个佛堂。他家里的事老板娘说了算。家里豪华气派,佛堂更是豪华气派。佛龛、供桌、供案、供具,全都朱漆、鎏金、贴金、镶金。还花了不少钱请了北京一位书法名家题了两幅字。一幅是“佛缘”,一幅是“心诚则灵”,词儿挺俗,却刻成匾掛在迎面大墙上。佛龛里的佛除去金佛就是玉佛。听这里人说,曾经也有做买卖的关系户为了讨老板娘欢喜,使大价钱从古玩行买来几尊佛,件件够得上文物。但老板娘嫌旧嫌脏,还是喜欢自家请来的锃光瓦亮的金佛玉佛。她说她自己请来的这些佛一看就有财气。
为此,我先被老板送到曲老师的博物馆,请一位修复师把我悉心清理一番。拿回来放在佛堂一角一个又明显又不明显的地方。因为老板不知老板娘对我是否喜欢。喜欢就往前摆,不喜欢往后放。看来我和这老板娘缺点缘分。她一见到我,就用鼓眼皮下边一双挑剔的小眼睛瞅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她不像大来子、高先生和曲老师,对我有一种欣赏的目光。她似乎讨厌我,瞥了我几眼后,只说了一句:“怎么这么破,别给我这佛堂带进虫子来。”
老板说:“这尊佛一千年,哪能囫囵个儿。我已经请曲老师用了他们博物馆从英国进口的最先进的防虫药。”事后,老板就叫人把我挪到供案左边另一尊佛弟子阿难立像的后边。我心想,不管立在哪里,安稳就好。
老板娘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这肥婆。虽说她信佛敬佛,一天早晚两次来佛堂磕头烧香之外,碰到任何大小麻烦都还要跑到佛堂来念叨一番,把头磕得山响,求我们帮助。于是我知道他家哪支股票要跌,哪个楼盘钱顶不住,哪个领导软硬不吃,哪个亲戚赖钱不还,再有就是老板近来又夜不归宿了。她把她恨谁、咒谁死也告诉我们,叫我们帮她。哪有佛爷管这件事的?我又想了:人间信佛礼佛敬佛拜佛,都是为了自己这点屁事、这点好处吗?
一天,老板把城南大佛寺的住持请来,请他指点一下我们这佛堂的摆设是否合乎规制,还缺什么。老板与这位住持闲话时说的话,我也全听到了。
老板问道:“到您庙里去的信男信女多吗?”
住持见左右无人,说出点实话:“现在哪还有几个真正的信男信女?都是烧香磕头来的。拜佛都是求佛。把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佛爷。”
老板说:“都是些什么人?”
住持立即回答:“六种人。”
老板:“噢,您都归纳好了,哪六种?说说看。”
住持开口便说:“第一种是得重症的,生死未卜,来求佛爷;第二种是高考的学生,前途未卜,来求佛爷;第三种是你们做买卖的,盈亏未卜,来求佛爷。对吗?”
老板:“没错。第四种呢?”
住持接着说:“第四种是女人没有孩子,身孕未卜,也求佛爷;第五种是每次官员换届时,前程未卜,来求佛爷。官员都是偷偷来,自己一个人,连秘书也不带,悄悄来烧香磕头,完事低着头走掉;第六种,你猜是谁——”
老板想了想,说:“我怎么知道?”
住持说:“去比赛的足球队员,赢输未卜。一群壮汉一起来磕头、求佛。”住持跟着又说一句,“你想想,这六种人加在一起,每年到庙里会有多少人,香火还能不盛?”
这话叫老板听了哈哈大笑。一时我也笑,满佛堂的佛都大笑起来。
其实我们这些佛都只是心里笑。既无声音,也无表情。对人间的各种荒唐无稽,从来都是淡然相对,心怀悲悯,可怜世人的愚顽。
四
我终于没能在佛堂中呆住。一天,老板那个爱放屁的司机把我从供案抱下来,放进一个讲究得有点奢侈的金黄色的锦缎盒中。我进了盒子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感觉自己被放在汽车里,开出了老板家。听说话车里还是老板和司机两个人,装着我的盒子就放在老板身边。他们要把我送到哪儿去,拍卖吗?
虽说佛主天下,我却不能做自己的主。谁有钱谁做我的主。本来佛是人想出来,造出来,给人用的。可是人们为什么还要给佛磕头,这事是不是太过离奇?
我听见老板说话的声音:“我还是不甘心把它送给这陈主任,毕竟几十万啊!”
司机的声音:“人家批给您一个工程能赚多少钱?人家不是没给您帮过忙。当初把市里盖那个大剧院的活给您之前,甭说这一个佛,五个佛您也送了。再说这个佛是咱在大街拾的,白来的。”
老板说:“哪是拾的?是天上掉的馅饼。要拾,怎么不叫别人拾到?”
司机说:“您要不早早送出去,哪天叫您太太拿出去卖了,她还叫我用手机拍下来去打听价钱呢。卖了钱也到不了您手里。”
老板说:“她怎么这么不喜欢这个佛?”
司机说:“人家不喜欢旧的,喜欢新的呗!我也看着佛堂里那些金佛玉佛漂亮。如果不是曲老师说值几十万,您会喜欢吗?谁会喜欢旧的?谁不爱值钱的?”
老板说:“那就不知道这陈主任懂不懂了?”
司机说:“您会用得着为他操心?他秘书打一通电话,能把咱们市里最懂行的专家都叫去。不管懂不懂,懂得值大钱就行。”
老板忽说:“他会不会把那个搞电视‘鉴宝’的曲老师也找去?”
“肯定会!”司机说,“曲老师懂市场行情,能定价啊。”
老板说:“那就坏了,曲老师就会知道咱把这木佛送给陈主任了。”
司机的笑声。他说:“这您就不知道了,曲老师为嘛懂得行情?他整天在外边也折腾古董,搞钱。现在的专家哪个不憋足劲儿搞钱?您是用能耐搞钱,人家用学问搞钱。如果这佛叫曲老师沾上,美死他了,他准会使点法子,从这佛爷身上搞出一大笔钱来呢。您怕他把您说出去?他才不会呢。闷声发大财嘛。”
“是啊!”老板说,“他可以给陈主任介绍个大买家,做中间人。”
司机说:“赚钱的法子多着呢,只有我靠卖苦力搞钱。”
他们笑起来。
我在盒子里一听,原来那个博物馆的专家和这些买卖人并无两样,甚至更厉害了:一边在电视上捞名气,一边在市场上捞钱。
两人在车里正说得热闹。老板忽说:“你怎么又放屁了?”
我听了一怔,并没有闻到那天那种奇臭。我马上想到我被严严实实关在锦盒里边,而且锦盒里有一种樟木的香气。我为自己感到庆幸。只听司机说:
“我糖尿病吃的药拜糖平,就是屁多。十年前我刚给您开车时哪有屁?我的糖尿病就是跟着您天天晚上在酒店饭馆歌舞厅陪着您应酬吃出来的。”
老板的声音:“你小子天天在车里放屁薰我,居然还怨我,哪天我找个没糖尿病的司机把你换了!”
司机的声音有点发赖:“老板您舍得换我吗?我管不住屁眼却管得住嘴,这么多年这么多事,您哪件事哪个人名哪句话从我嘴里漏出去过。您心里有数。哎,老板,现在马上没味了,我已经打开‘送风’了。”
老板的声音:“送什么风,开车门吧,咱们到了。”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宋代彩绘木雕观音菩萨头像(图片来自iMuseum,natashazhan摄)
当锦盒被打开,我被拿出来放在桌上,来不及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只见眼前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板,但他靠边靠后站着。中间一人倒背着手,沉着脸看着我,那神气好像他是佛。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肯定是秘书了。中间那人一动不动站着,呆呆瞧着我,似懂似不懂,他也不表示喜欢与否,站了一会儿便转过身向右边另一间屋子走去,老板和秘书马上跟在他的后边一起走去;好像他走向哪里,别人就得跟着走向哪里。他大概就是陈主任了。
在他们走进另一间屋子之后,由于距离太远,我就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能听到都是“喝茶、喝茶”,过一会儿还是“喝茶”。又过些时候,老板似乎告别而去,他走时没经过我这间屋子。看来我被陈主任留下了。随后那年轻的秘书走进来,重新把我放进锦盒,轻轻关好。我好像被拿到什么地方放好,跟着我听见关柜门和上锁的声音。
我以为从此要过一阵“深藏秘室”的绝对平静的生活。我想得美!只过了几天时间,我就给从锦盒里拿出来放在桌上,陈主任陪着一个人对着我瞧。这人并不是曲老师,刚才秘书向陈主任来报客人姓名时,说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我想,陈主任是不是行事谨慎,刻意回避了曲老师这类本地人?黄老的年纪总有六十开外,谢顶,衣装考究,气度不凡,陈主任一口一个“黄老”称呼他,口气似很尊敬。他对我看得十分仔细,还几次用“不错”两个字夸赞我。在陈主任到另一间屋接听电话时,他紧盯着我胸前的缨络与飘带细看,忽然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表情,好像发现了宝物。等陈主任听过电话回来,这黄老立刻把脸上惊讶的表情收了回去,对主任只淡淡说了一句:
“东西不错,您要想出手就交给我吧。”
陈主任说:“交给你我自然放心。”
黄老说:“您的东西不上拍为好,我拿到香港去找买家。国内买家大都是土豪,只认鎏金铜像,要讲看历史看文化看艺术还得是人家欧洲人,肯出高价的也是人家。”
陈主任说:“东西太老不能出关吧。”
黄老笑得露出牙来。说:“您下次去香港去到荷里活老街那些古玩店看看就明白了,汉俑魏碑唐三彩,全是新出土的。只要肯出钱,什么东西都能出去。不单能出去,您要是咱们大陆的人,在那儿买了几件,东西还不用自己往回带,自管回来后到北京潘家园这边来取。”
陈主任听得瞠目结舌,说:“那就交您全权去办吧。”
黄老说:“那好,别的事我就和小袁秘书说吧。”说完便告辞而去。我就被装进锦盒再装进他坐驾的后备箱里。
《木佛》插画,冯骥才先生绘
自从离开天津,我便找不到北了。
我被转手好些地方,经手好多拨人,至少被十五六个人看过,而且是在各式各样的环境里,高贵讲究的,粗俗不堪的,一本正经的,文气十足的,我对什么样的环境毫不在意,这都是人间的各种把戏,我只求一己的清净。
我的转机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我也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外国人拿着一大一小两个放大镜仔细打量我。外国人这么看佛吗?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他脸上的胡子修理得很干净,根根见肉;牙齿像瓷器那么光滑透亮,金丝边的眼镜框后边一双蓝色的小圆眼珠专注地看着我。他那股认真劲儿给我一种好感。他有一个翻译,把他的话翻译成中文,说给我当时的经手人徐经理听。他说我身上刀刻的线条很深,刀法简练有力,只有宋人才有这么好的刀法。徐经理只是连说:“是、是、是。”这个外国人又说一句:“这种刀法,很像你们宋代北宗山水画使用的中锋的线条,非常有力,非常优美。”他挑起大姆指。
徐经理只是点头,陪笑,说是。看来他没太听明白。难道中国人对自己的好东西还不如外国人懂?
当这外国人看到我胸前的缨络和衣衫,也和当时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一样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他轮番用大小两个放大镜一通看,最后开始与徐经理谈价钱。那些话即便有翻译,我也听不懂了。
为了我,这个外国人至少到徐经理这儿跑了三趟。最后他们开始对我进行精细的包装,当一些有弹性的细绵纸把我小心翼翼地缠绕起来后,我就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我只能随遇而安了。
过了很长的时候,当我被从一层又一层包装中取出来后,我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脸,红的、黑的、白的、满是毛的,全是外国人对着我惊奇地张着嘴,其中一个竟然用不流畅的中国话对我说:“欢迎你来到德国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然后他们一同露出很友好的笑容。
他们不会相信我一个“木头人”能听见他们的话吧。我呢?则是惊讶自己的奇遇,我居然来到一个从来没有佛也不信佛的世界中来。这样会更糟糕吗?我还会碰到怎样更惊险和古怪的遭遇吗?
《木佛》插画,冯骥才先生绘
想不到吧,我现在已经是德里斯顿温格艺术博物馆的骄傲了。
这里边有一个重要原因连我也不曾料到。在我一连串匪夷所思的经历中,只有三个人曾经看到藏在我身上的奥妙。最早是那位搞“鉴宝”的曲老师,后来一个是北京嘉宝拍卖行的黄老,最后一个是把我“买”到德国来的那个外国人。他们都发现到我身体一层皮壳下边,还保存着一些宋代彩绘的颜色。在我进了德里斯顿的博物馆后,他们请来一些修复古物的高手,动用了很多高科技,将我身上一些没有价值的表皮和污迹,一点点极其小心地除掉,这样前后居然干了半年。我没想到他们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大功夫,却渐渐将皮壳下边一千年前的色彩,美丽的硃砂、石绿、石青、石黄五彩缤纷地显露出来,叫我古物重光,再现当年的辉煌。连我自己看了都大吃一惊。好像我穿了一件无比尊贵的华服!原来我竟是这般惊艳!哈哈哈哈,大来子、高先生、老板、陈主任要是见了,准要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呢!我最初那个黄脸男主人说不定还要跳河呢!
我现在就在温格博物馆B区亚洲古代艺术一展厅的正中央。他们给我量身定制一个柜子。柔和的灯光十分考究又精妙地照射在我身上。最舒服的是柜子里边的空气,清爽滋润,如在深山。柜子的一角有各种仪表,可以保证这种舒适无比的温度和湿度一直不变。最神奇的是,原先我体内那些肉虫子好像全死光了,再没有任何剌痒。最美好的感觉还是站在玻璃柜前的人们都在欣赏我,赞美我,没人再想打我的主意,拿我赚钱。
我应该从此无忧无虑了吧。可是渐渐我忽然有点想家,有点彷徨和失落,有点乡愁吧。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儿呢?大来子的古玩城还是那个老板家的佛堂?我是佛,一定来自一处遥远的庙宇或寺观,那么我始祖的寺庙又在哪里?
2019.2.22
2019.8定稿
(完)
点击阅读《木佛》-上
《木佛》首发于《北京文学》月刊2019年第11期,并被评选为《北京文学》2019年度优秀短篇小说,还被收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新近出品的“21世纪年度小说选”《2019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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